
我小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去亲戚家参加婚礼。那些亲戚都不是直系,所以母亲派我前去随礼,既不耽搁自己的事,又不耽搁人情往来。印象深的是去一个叫小漫河的村庄,离我们家六里地。小漫河是有名的八卦村,没有一条街道是整齐的,走着走着就会走到人家的屋檐底下。村里的老人说,《水浒传》里的祝家庄就是这里。“病关索大闹翠屏山”,“宋公明攻打蓟州城”,都在小漫河的北部不远处,祝家庄的说法有没有道理,大概也只有作者施耐庵才知道。
参加婚礼得头天来,说的是女客,因为有双女不进门的说法。说的是婚礼的正日子,你不能和新娘并称双女,会对新人有影响。这里是父亲的姑姑家,老人早已不在了,亲戚还能走动,靠的是父辈的情谊。但毕竟来往的少,男女亲戚没有一个认识的。我被安排睡在炕头,一铺炕十几个女眷,连翻身的地方也没有。被子都是从邻家借来的,闻上去一股生人味。对面是新房,几个半大小子在那里“压炕”。压炕得是童男子,他们也都是姑表姨家的孩子,彼此还生分。新郎也睡在那里,是一个我叫表兄的高个子男人。一个晚上那里都静悄悄的,过了午夜十二点,忽然热闹了起来。
这天是农历的腊月十六,阴历阳历都是双日子。双日子就是好日子,就像成双成对相对于形单影只。这一天结婚的人不在少数,娶回的媳妇谁先到家谁发财。所以怎样早起是讲究,但起得再早,大概也早不过表兄了。老羊皮袄头天准备好了,娶亲的人踩着午夜的钟声上门了。那是表兄的堂兄堂嫂,是全和人,父母都在,有儿有女。堂兄堂嫂吃了刚出锅的饺子,骑一辆自行车出发,堂嫂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老羊皮袄。表兄跟在他们后面,趁着月色往岳家赶。这样半夜娶媳妇的事时有耳闻,也有人路上出了状况。因为天黑路滑,新郎驮着新娘栽到路旁的沟里,或是掉到了桥底下。乐极生悲的事也有。
除了那次婚礼,我再没到过表兄家,也不知两人后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财。其实许多民间的约定俗成,就是讨个吉利,添些热闹。你若问半夜娶来的媳妇真能发财么?大概是没人信的。可人们乐于相信那么一下,过后也许就忘了。
那件羊皮袄,在回来的路上交由新娘抱着。这个习俗居然现在还有。新娘坐汽车了,老羊皮袄抱在怀里,车厢里都是腥膻味。我家的那件羊皮袄不知帮忙娶来了多少媳妇,每次都不白娶,口袋里会被人放些喜钱。过去是三块五块,现在是三十五十。你若问新娘,抱羊皮袄是什么意思,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答上来。过去没有皮袄的人家也有抱羊羔的,所以我猜,婆家大概希望娶来的媳妇会过日子,能过得六畜兴旺吧。
那年头的一辆自行车又叫铁驴,大多是铁管焊的车架,搬起来死沉死沉。新郎娶回新娘,大概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如果路上有上坡,那就麻烦了。新娘的新鞋不能沾泥土,所以新郎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新娘推到坡上。有一次,有户人家娶亲正好赶上路边伐树,树木横躺在路上切断了交通。这些难不倒新郎,他把新娘背到背上,央人把车推过去,再把新娘放到后车座上。但新娘来到婆家门前要早早下车,因为女眷亲属都在外面迎接,认亲是一个过程。以后新娘与亲戚关系如何,这一“认”是关键。然后行鞠躬大礼,这些都在院子里。桌子上放毛主席画像,下摆三盘糖果。主持人喊完“三鞠躬”,孩子上前抢糖果,有的连盘子都抢走。与现在不同,现在拜天地的时候面前是父母,这一变化,意味多多,让人觉得欣慰。但新娘下车以后要让新郎抱上楼。有一次,新娘是个胖子,新郎把新娘抱上六楼,累得脸孔虚白,宾客看得都喘不上气。让人觉得习俗发展变化走样,但仍在一个窠臼里。
所谓洞房花烛夜,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喜剧场景。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听墙根”,现在知道了,那种所谓“听墙根”多少有点情色心理。洞房闹过了,新郎新娘都精疲力竭,眼神和手势都有了淡漠或不耐烦。一群人熙熙攘攘走出洞房,新人栓门关窗,灯熄了。有人佯装走远,却又趁夜色返回。我们高兴地跟在人家身后,知道是要“听墙根”,可至于想听些什么,实在一无所知。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观察听墙根的人,他们兴奋,我们也就跟着兴奋。那些个夜晚神秘刺激,实在是因为过程本身。
亲戚家的孩子娶亲在17楼。从楼上下来,我朝上看了一眼。“听墙根”这种活动,想不绝迹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