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妻子的时候，已经26岁了，那时，我是临镇一名初中教师，妻是一名小学民办教师。那是80年代中期，这个年代还不算太封闭，是可以自由恋爱的。但我在课余时间一心扑在写作上，无暇顾及个人问题。当时的校长也姓刘，是我的本家，有一天，他很慎重地对我说：“你也不小了，该是谈情说爱的年龄，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有一个民办教师，和你年龄相仿，你看行不行？”
那个年月，教师比现在的地位还要低，一般有工作单位的姑娘是根本看不起教师的，能找个民办教师，将来还有转正的机会，这一点我自然打心里明白。于是就说：“那就见见面吧！”
那时的妻子说不上很漂亮，也不是那种嘴甜话多的人，几次见面之后，便有了来往，几个月之后，我们便明确了恋爱关系。
可是，我那时参加工作才几年功夫，家底又薄，一点工资钱都用在购书上，加上那时母亲正病重，余下的一点钱又用在给母亲治病上，根本没有一点结余的。那年秋天，我又考取了市教育学院中文系学习，属脱产进修，两年的学费、生活费完全靠妻子东拼西凑借来的。求学期间，饿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因为求学，我们的婚期一再推迟，后来到了不能再推的年龄，于是便草草地添置了几件家具，请了几桌客，算是结了婚。那婚结的很草率，很不光鲜，这是我心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妻子的地方。这是我一直以来总想用一切办法来弥补这一亏欠的情结。
结婚不久又添子，这本是大喜事。可我因为读书借了一屁股账，心里的压力自然更重了，我尽力做到教学、写作、家庭三不误。那个时候，我和妻子的工资加起来每月还不足五十元，要想支付必要的开支都是很困难的。我们于是一边教学，一边还把自家的田地耕种着，还种了几块菜园子，节假日便和妻子一起上山砍柴，挖药卖，以缓解自己经济来源的不足。恰巧在这个时候，妻子又遇上民师整顿考试，本来教师的家属是确保对象，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还是破了一点小财，托关系找人情总算还是保住了妻子的民办指标。
每每想到妻子，我就不自然的想起刘醒龙笔下《凤凰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的明爱芬老师。妻子是千万个民办教师其中的一员，是民办教师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她的身上凝聚了太多的做民办教师的苦与乐、欢与悲、希望和失望、企盼与失落、起伏与沉浮。如果说农民是社会最底层的人，那么民办教师则是底层生活中的两栖人，他们既不像农民，也不像知识分子，他们有的一边种田一边教书，有的无田可种只以教书为业，工资只有小小的15元半，而且，这样的工资一拿就是二十余年，几乎一成不变，改变的只是青春的容颜，但他们不离不舍，为了什么？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正式成为一名公办教师，这是大多数民办教师心中的渴望，心中的情结，有的成为现实，有的还是化作泡影。
妻子是幸运者，但却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
儿子刚刚一岁多时，我便把他带到自己的单位，又当爹又当妈。为的是好让自己在临镇当民办教师的妻子一边教书一边搞好复习，将来好考上师范。那时的我，也是够忙的，一边教学一边写作一边还要照看着幼小的孩子，很是忙碌，很是无奈，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妻子呢，那更不用说了，忙完教学后，还要复习到深夜十一二点，枯燥的复习让一个刚刚做妈妈的人是很难忍受的，但又不能不去做。除非你放弃希望，除非你自暴自弃。在那个时代，因为选择职业的有限，因为许多人对铁饭碗的慕求，这种希望无疑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几年后，历尽几次打击和失败的妻子终于如愿以偿，考入了广水师范民师班。考上这所学校，就意味着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两年的学习期间，光学费、生活费就花去了一万多元，她也因此失去了民办教师原有的补贴，我的工资也总是迟迟未发，家里又一次出现了严重的经济危机，旧债未还清，新债又来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亲戚朋友互相解囊相助，终于勉强度过了难关。
两年的师范学习毕业后，按规定应该回到原乡镇分配工作。可事不凑巧，那几年实行的是乡镇财政包干制，连我这个差不多教了二十年的大学生的工资都是以成箱成箱的香烟来代替，整整一年没有拿到一分钱。她的分配自然就泡了汤。就这样一拖再拖，几乎成了漫长而无绝期的苦苦地等待.......
所有的等待总是那么地煎熬人呀！等待中的痛苦也是让人最难受的！这也许就是命运，我不相信命运，可现实又是那么残酷。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弱。一旦一种政策的形成，一旦一种规定出台，不管它是否对错，是否公正，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改变的。只有默认，只有等待，只有暗暗地和命运较劲，在苦苦地煎熬中求得生存的希望。
好不容易等到分配的机会，地方政府又强令缴纳两万元的建设费，并且明文规定不缴纳建设费者，今后一律不再分配工作，也不给予任何机会。呜呼哀哉，明知这不合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过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呀！但那两万元的建设费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身上已无分文，犹如雪上加霜，只好硬着头皮去借，不管是高利贷还是什么，反正先借来缴上再说。
那两万元缴上去心里久久还是沉痛地，犹如刀绞一番。这缴上去的钱，等于妻子不吃不喝要白干它七八年呀！又要白白的浪费掉七八年的可贵时光。
长期的劳累、压抑、郁闷使我和妻子显得未老先衰，妻子四十刚过已经满头白发，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余下的岁月只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三个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大人还好说一点，这下可苦了上小学的儿子，长期的营养不良也造成了他发育不良，也间接影响了他智力的正常发育。
那时候，心里仍然只有两个词：忍耐和等待。在忍耐和等待中企盼；在忍耐和等待中坚持；在忍耐和等待中渴望；在忍耐和等待中谨慎地过着日子。只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在忍耐和坚持中，我们学会了节俭，生活异常朴素，从不奢华；在忍耐和坚持中，我们学会了如何承受，懂得自知之明、自娱自乐。
也许就是因为有那段苦难的生活，我们才渐渐地读懂了人生，读懂了什么才叫生活。
妻子呢？也变得渐渐地成熟起来。少了许多脾气，多了许多体贴；少了许多浮躁，多了许多沉稳。这种转变也使我们这个在波浪尖上生存的家庭有了一贯的和谐。
如今，我和妻渐渐地老了，儿子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们俩的工资终于也涨了，我们的新居也买了，相比从前，我终于明白在痛苦之中学会忍耐和坚持的好处。
说不上有很深的爱，也说不上有很浓的情，命运既然把我们绑在了一起，组合成家庭，成为夫妻，各自尽自己的一份责任，使自己真正地融入家的氛围，成为家的一部分。
我到现在才真正地明白：这也许就是生活；这也许就是爱情。不用说不离不舍；不用说雷打不脱；甚至连一声我爱你也不用说出口，我们相濡以沫匆匆走过了二十多年，反倒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携手共进。
我的妻，我仍然觉得自己亏欠于你，愧对于你，常常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没有让你过上舒坦的日子而深深内疚自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