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到6日,连续三晚,上戏剧院内座无虚席。灯光渐暗,台上演员的身影逐渐模糊成剪影,只有一副对联依旧清晰可辨:“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身着长衫的演员唱起昆曲《长生殿·弹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一部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在幽默而尖锐的话语交锋之后,以剧中人的无解与无奈结束,在笑声背后投下意味深长的影子。
《蒋公的面子》去年5月在南京大学校庆期间演出五场之后,在南大掀起热潮。2012年下半年,话剧走出南大校园,在南京演出30场。如今,这部戏以上海为起点开始了全国巡演。作为导演,南京大学教授吕效平一再感叹,这部戏已然成为一个文化事件。4月7日,剧组在民生美术馆举办了观众见面会,导演吕效平和编剧温方伊回应了这出戏引发的诸多争议。
创作缘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随着《蒋公的面子》引发广泛关注,这个故事也已广为人知。1943年,蒋介石兼任南京大学(时称国立中央大学)校长,邀请三位中文系教授赴宴。究竟该不该给蒋公这个面子,三位教授犯了难。
吕效平将这个传说抛给当时戏文系大三本科生温方伊。围绕着这个只有开头而不知结尾的故事,温方伊查阅多方史料,最终创作出这部长达2小时15分钟的话剧。话剧在1943年与“文革”两个时空内交错。三位教授时任道、夏小山、卞从周在“文革”期间被打入牛棚,回忆将三人拉回1943年蒋公邀请三人赴宴之后的一场争论。
“时任道的傲气在骨里,夏小山的傲气在心里,卞从周的傲气在肚里。”温方伊在阐释自己的剧本时说,三位性格迥异立场不同的文人针锋相对。
三个文人,两个时空。这个看似离现代生活有些距离的故事,却在剧场内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从食物到时局,从学术到政治,知识分子的风骨与弱点在争锋相对中展现无遗。其间一些机巧幽默的对话,又呈现出别样的趣味。卞从周说,“现在的人,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声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他的话得到了观众的强烈呼应。
《蒋公的面子》并非以宣泄政治观点为目的。编剧无意评判任何一人的政治倾向,“三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可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现状不可把握的迷茫。”温方伊阐释道,“社会将走向何方?我们也为此迷惘着。理论再自信,也敌不过现实的分毫偏离。”而这三个自有风骨的文人,历经世事风刀霜剑,尊严也在乱离中风雨飘摇,“面皮终究还是太薄了”。知识分子永恒的精神困境也就在于此。
吕效平解释,对于教授是否赴宴的政治评价和道德评价都并非“人”的问题,真正的属于“人”的问题,是他们是否有一种自由的精神状态选择“去”或者“不去”。而知识分子的傲气与精神,就浓缩在了这一场看似有关“面子”,实则关乎“里子”的争论里。到底给不给蒋公的面子,倒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时任道、夏小山、卞从周,三个胸怀尊严的文人,有选择的尊严与自由。
这部收获了良好口碑的作品,去年报名参加“大学生话剧节”时却遭到拒绝。在演出之后的观众见面会上,吕效平坦言,他不介意作品是否能参加评比、获得奖项,亦不看重学术界的评价。《蒋公的面子》与政绩名利无关,而是自由精神的具象表达。它或许略显青涩,或许还有不足,但它的出现,为戏剧回归戏剧艺术本身指明了新的可能。
“我希望回到上海出现《于无声处》,出现《曹操与杨修》、《屋外有热流》这样的戏剧时代。”吕效平说。他认为,只有恢复戏剧艺术创作的个人身份,给予自由的空间独立表达,才可能让戏剧寻回原初的生命力,才可能有孕育出新经典的土壤。
去年底,《蒋公的面子》的剧本收录进吕效平主编的《青春戏剧档案》。这本书收录了南大戏文系学生作品10部,其中闪现出的精神之光,同《蒋公的面子》一样,观照着纯粹的戏剧理想。
在《青春戏剧档案》的后记里,吕效平写道:“我在《蒋公的面子》演出谢幕时说,中国剧协拒绝这部戏并不是由于它的疏漏,而是由于它的逻辑。如果你知道中国当代戏剧的现状,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在当代中国戏剧中少有的高度;但是如果你知道世界戏剧的状况,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到底还是三年级本科生的习作。它所以在剧场受到欢迎,不过是因为它接受了普世的戏剧观,使戏剧回归了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