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话剧《说客》，脑子里浮现最多的一句话是：“春秋无义战”。这句话是孟子说的，意思就是春秋时期没有一场战争是正义之战。
整场戏围绕孔子师徒挽救鲁国的举动展开，但实际上又仿佛是对孟子这句经典论断的注释。在横跨两千多年的时空之间，今天的观众突然发现人类其实一直在原地打圈，光阴过去了，时代仿佛进步了许多，但究其内里却一点也没有向前走。春秋的困扰，依然是当下的困扰。所以西人克罗齐的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正适用着。
这个戏的故事并不复杂，编剧甚至用了一招险棋，开场就把结局先“剧透”了，告知我们孔子的学生子贡身负老师的重托，为让鲁国避免被齐国攻打的悲剧，游说各路诸侯，最后成功地让齐、吴、越、晋互相攻打，鲁国脱难，却把本来毫无关联的其他国家拖向杀戮。开场就是一个倒叙式，子贡在自问：我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混蛋？对于鲁国，他显然是英雄，而对于天下，他又显然是混蛋。这个类似“天问”一样的反诘，是在子贡成功完成使命，却面对太多的鲜血尤其是子路的惨死之后。
子贡无疑是一个成功者，作为商人，他是孔子周游列国最大的赞助商。作为说客，他又是各国国君都乐于接触的人物，功能与当今联合国秘书长相仿。在他接受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没有观众会相信他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能够让兵临城下的敌军偃旗息鼓，更不可能让敌人转而去打别人。但子贡却凭着如簧巧舌把各诸侯国一一拿下，坚实的剧本台词，以及濮存昕出神入化的表演，却让观众从毋庸置信，到半信半疑，最后心悦诚服。在这个华丽的过程中展现出极高的思辨性，按常理话剧是不宜过于说理的，话剧需要的是故事，但编剧徐瑛和导演林兆华，却剑走偏锋地用大段说理撑起了一台大戏。子贡在征服几位国王的同时，征服了所有观众。这种征服不仅是机巧的胜利，而是战争逻辑的胜利，古往今来的所有战争，归纳起来都是一个字“利”。战争就是对于利益的争夺，简言之是对于利益的分配与再分配。
当今社会又何尝例外？哪一场战争能脱离这个窠臼？从某种意义上，子贡洞悉了战争的真谛，他对战争的反思也是最彻底的。没有战争是正义的，只要还有流血、屠杀、掠夺，一切战争就都是令人憎恶的。子贡让我想起尼古拉斯·凯奇的《战争之王》，战争贩子最后成为最坚定的反战者，既是讽刺，又是必然。
话剧的台词张力毕现，尤其是开场的孔子与学生、学生与学生之间用“论语”对辩，意味深长。孔子对学生不理解而发怒时，弟子齐诵：“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让我们一下想起文革当年的“语录仗”，在喧哗的背后告诉我们的是，真理都有两面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常常会让人陷入思想的泥潭。
这个戏的舞美依然是典型的“林兆华式”，简约到极致的中性舞台，古今不分的中性化妆，这样的处理让人体味“永恒不变”的哲理，子贡既可以活在春秋，也可以活在当下。因此他的战争论也就具有了更加深邃的穿透力，直指此时此日。
濮存昕确是大家，他一改往日舞台上的端庄、大气，演出了一种市井戏谑、机智，他给一个狡猾、精明的商人赋予了一种不多见的哲人气质，不仅游刃有余，而且显然仍存余力。当他和子路一根鞭子周游列国，让人产生无尽想象。看戏之前，本以为他只能演正剧，看过方知他的喜剧才能也好生了得。
至于现场的音乐伴奏也极具亮点，一个电子琴构成一个乐队的十八般武艺，一支箫笛呜咽锥心。遗憾的是演奏员不时介入舞台中央，显得过于生硬。话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观众出戏太多，也许林兆华想通过舞台调度试验一下“间离效果”，但过犹不及，反成伤害。
不过，《说客》注定会成为一部经典，因为他会让人发笑、悲哀、思索、回味。
一部戏能如此，也就值得珍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