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忍住悲痛,慢慢俯下身,抚着妻子的肩说:“我……爱……你……!”此生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句话,此刻说出来竟显得异常拗口,可这却是我第一次的真情表露。
我完成了连长的“任务”
夜已很深,客厅放着妻子最爱听的《喀秋莎》,我与儿女守在妻子的骨灰盒前默默流泪,我守着无边的思念、孤寂与悔恨度过漫漫长夜。天亮了,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缓了,但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雨丝,我与儿女捧着妻子的骨灰来到了陵园。陵园的地上,昨夜落在地上的枯叶沾满了雨水,此情此景,让我心如刀绞……
回去的路上,儿子跟我说:“爸,我们下午就回美国了。妈走了,你的身体不好,不如早点退休跟我和妹到美国吧!我们好照顾你。”我摇摇头,无声地拒绝了。看着载乘着儿女的飞机掠过灭际,我突感孤独凄凉更甚。回到家抚摸着妻子的遗像,我愧疚地老泪纵横:“我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了。可我明白得太迟了!”
我们那一代人的恋爱结婚远没有现在的年轻人那般麻烦复杂。我从当兵开始起,就被分进了军区的测绘所,长年在野外奔波。虽然条件艰苦,但这种艰苦的工作环境,迅速把我从一个柔弱的书生变成了一个具有良好军人气质的刚强男人。因为长期与高原、湖泊、山川为伴,我根本没有与异性接触的机会,眼看要奔三十了,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那一年,父母发电报让我回去相亲,连长特批了我一个月假,同时还不忘给我下达了一个死命令:“以后没有多少机会给你长假了,你小子给我干脆点,这次一定要相亲、结婚一起来,顺便把种子给我播下,来年回去探亲就可以抱儿子了。”傻傻的我竟然来了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这件事情,直到二十年后,在战友聚会时还被人拿来当做笑料。
当我回到家后,父亲安排了与女方及其家人的见面。这时,我才知道所处的对象叫丁岚,是家乡人民医院的护士,她看起来面容秀丽、身材娇小瘦弱,显得非常文静,我挺满意。看得出,她对我印象也非常好。有了这个基础,父母与她的家人就开始谈礼金定结婚的日子,很快一切敲定,我们两个人在还没有建立起任何感情基础之时,就走进了婚姻。其实,这种婚姻模式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常见的,大多数婚姻也是幸福的。
新婚的日子很短暂,我在结束休假回到部队前,对妻子的了解是只知道她喜欢前苏联歌曲《喀秋莎》,这还是看她做家务活时经常哼才知道的。其他的几乎一无所知。到部队一个月,我就收到了家里的电报说妻子怀孕了。连长知悉后,和我开玩笑说:“你的任务执行得不错。”
“爸。你这一辈子是欠妈的!”
其间,妻子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向我诉说妊娠反应的强烈、生儿子时阵痛、既要工作又要哺育儿子的艰辛,可是粗线条的我,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连信都懒得回一封。当我再次回去探亲时,妻子已经带着会跑的儿子到车站接我了。那一刻,小家伙的可爱一下子使我感觉到做父亲的极大满足。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却感受到了与妻子的不和谐。
那时,我因为长年在军营,很少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会被以前的同学、朋友请去吃饭,往往一个长假把大多数时间用在了别人身上。有一次,我因为酒喝多了,醉酒在同学家里。那时电话远没有现在发达,无法告诉妻子。妻子就带着孩子按我平时的轨迹一家一家找,一直到凌晨两点才找到我。见我平安无事,才背着孩子放心地回去。那时,妻子年轻,她深爱着我。可我却未能体会妻子的这种爱意,相反感觉她有些小题大做。
第二天,我回到家,妻子对我大发雷霆,责怪我不顾她的感受。脾气犟得像牛的我自然毫不相让,气得妻子摔碗掀桌子,最后看我不再理她,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子女不懂事,吓得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们感到奇怪:“一向很温柔的妈妈怎么变得这么可怕?”直到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儿子才跟我讲:“爸,你这一辈子是欠妈的!”是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照顾着整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就够累的,恐怕唯一能够令她感到温馨的就是长期在外的丈夫给她的温存和爱护了,可她却没有得到。
结婚二十几年,我与妻子离别多于团聚。而团聚,我并没有施予妻子多少爱的美好回忆,给她的只是一次次失望与伤害。多少次,妻子在与我发生激烈争吵后,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离婚!”可大多数时间我会嬉皮笑脸地对她讲: “我们是军婚,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我们的婚姻进入最后几年时间里,我转业到了地方。可是频繁的应酬还是让我像在军营一样对家庭疏于照顾,此时妻子因为儿女都已经上了大学,重心还是放在了我身上。年轻时,我的酒量是非常好的,可现在已经大不如前,每每应酬完后,大都烂醉。妻子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凶巴巴的了,只是默默地把我吐出的秽物收拾干净,然后端来水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身。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我却真真切切地忽视了妻子的感受,只剩下战友情、事业、朋友……从来没有让她感受一下我的爱。
转眼间,在妻子的培育鼓励下,异常优秀的儿子与女儿都取得了全额奖学金,相继出国留学了。
我终于对病危的妻子说出“我爱你”
为我和子女默默奉献了一生的爱妻却在三年后突然食不下咽,病倒了。医生在给妻子做了全身检查后,告诉我:“病人情况非常不好,是胃癌。“那一刻,一向从不流泪的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情,哽咽着对医生说:“求你救救她!”医生用程序化的语言回答:“我们会尽力。”
在独立病房外,我拭干眼泪推开门,妻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回头看我的目光安详而平静。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发现妻子的容貌已经苍老了,年轻时浓密光滑的黑发已经白了大半,白洁的肌肤已经布满皱纹。妻子老了,为我、为子女,她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我走到妻子身边轻抚着她的额头,她显得有点不适应我的举动,把头稍稍动了动,我轻声问她:“还痛吗?”妻子的话语很轻:“好多了。对了,孩子打电话过来了吗?别让他们知道,他们工作挺忙的,我没啥的。”我强忍住悲痛,慢慢俯下身,抚着妻子的肩说:“我……爱……你……!”此生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句话,此刻说出来竟显得异常拗口,可这却是我第一次的真情表露。妻子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起初是哽咽,后来是大哭,她知道了我内心深处潜藏的那种最真的感受。可是这句表白对她而言,来得太迟了!
我跪在妻子的身边握着她打吊针的冰凉的手: “我错了。我爱你!”妻子没有言语,把头扭向一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带给她的一次次伤害的往事。病房里寂静无声。良久,妻子问我:“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我赶紧掩饰:“不是的!就是比较严重的胃炎。”妻子虚弱地说:“你不要瞒我了,我是护士,和病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没关系的,你会治好的。”
我通知了在海外的子女,让他们回来看看母亲。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我们谈了很多。我知道了妻子曾经对我们的婚姻感到极度的绝望,屡次想和我离婚甚至自杀,但考虑到孩子,她一直没有硬下心来。其实她也知道我是爱她的,只是性格使然,没法把内心的感受用实际行动表达出来。
在妻子即将手术时,儿子与女儿都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妻子的精神似乎一下好了许多,女儿流着泪跪在妻子面前:“妈,你会好起来的。我还要带你去看自由女神呢!”妻子忍住病痛微微笑了笑:“好呀,妈好起来,一定会去的。”
然而,天不佑人。手术时,医生发现情况非常糟糕,癌细胞早已扩散。医生无奈地对我和子女说:“好好地帮她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吧!”最后的时间里,我一刻都没有离开妻子,很多时候,我只是轻轻拥抱着妻子,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我们都没有言语。只是相拥着。
那天阳光明媚,已经消瘦无比的妻子发着不太清楚的声音,儿子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知道: “把窗帘拉开一点,我想看看阳光。”当一缕阳光照射在妻子那瘦弱的身躯上时,我感受到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圣洁的光芒。
没过多长时间,妻子就进入了弥留状态,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孩子们都伤痛欲绝,哭着呼唤妈妈。我拉着妻子的手,喃喃道:“丁岚,你不要走,我爱你……”
妻子走了,很安详地走了。可是直到妻子走向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光有爱是不够的,爱还需要珍惜时间。可是一切都迟了。
对妻子的这种愧疚将伴随我的一生。
点评:其实。在我们生活中,类似邓剑的爱的经历并不鲜见。在亡灵面前。经常可以听到“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等发自死者爱人口中的愧悔不已的深深自责的肺腑之言。这不是对死者的死感到痛苦.而是对自己以前不够爱对方的一种忏悔之情。
男主人公在最后悟出了爱需要珍惜时间的有益启示。但在许多婚姻中。男女双方很难看到时间的重要性。有些人认为进入婚姻。就是爱的付出。也有些丈夫认为自己是爱妻子的。可妻子却毫无感受,这与现实生活有着密切联系。丈夫认为自已爱着妻子。作为男人,他把该做的都做了,而生儿育女、维持家务、照顾老人这些本来就是妻子的事情,不值一提。直到失去妻子时。才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好妻子。而自己此生竟然没有好好爱她!可此时悔恨已晚,无法弥补。
其实。我们应该知道,真正的爱是润物细无声的。当一个男人能在妻子为他为家庭做的点点滴滴的小事中。体会妻子的付出和爱意,并尽力予以回报时,他才可能拥有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