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点并校即村里的校点向乡镇和县城的中心小学合并转移。阿尔村小的学生们2009年9月1日从成都回到羌寨,只在新校园里参加了开学典礼,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就被县教育局转移到乡里的中心小学复课。
剩下的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在村小里继续读了一个学期。“中心小学每周派一个不同的老师下来教课,学生根本没法正常读书,次年新学期开学时,也转学到中心小学去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崭新的校舍。”俞正国说。
龙溪乡中心小学距离阿尔村步行要一到两个小时,没法每天往返,所以包括三年级以下的学生都需要住校。100个左右的孩子离开了村庄,只有周末走路或坐小面包车返回,孩子太小需要照顾的50多个家庭于是不得不迁居到乡镇或县城,土地也只能抛荒,进城打工,还要应付租房等高涨的生活成本。而对那些没有迁居的家庭来说,孩子住校意味着每个月要增加伙食、交通等生活费。
“一个没有孩子的村庄,最终会失去生机,因为他们带走了那些最有活力的年轻家庭。”刘源说。
俞正国把学校的消失看成是对民族文化保护的一个致命的打击。“孩子脱离了家庭和生活的社区,以后还有几个会说羌语?脱离了羌寨的生活方式,还能对传统有感知和向往?这一代人之后,羌族的文化可能就完蛋了!”
对此杨俊清有不同看法。村小撤销时,他把两个孩子送去县城读小学,“村小注重唱歌跳舞的做法,耽误了学生的正常课程的学习,到初高中就显得吃力;到中心校和县城接受教育,能提高教育质量”。而羌人生活方式习俗的传承,他觉得可以靠家庭来补救。
被重构的村社
张原团队的家计调查,做了七八十户就难以统计了,等待剩下这六七十户长期外出的家庭,他们花了两年的时间。调查反映出,经济生活上,村民在地震后对市场的依附性增强了,独立性瓦解,生活开销越来越大;而传统文化上村民的集体性仪式、公共交往变少了,复杂仪式也简化,年轻人对继承传统的意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承认应该继承,但也觉得没有这个条件。
最近一次从阿尔村回来,刘源感觉很失落。“地震后,村民们在一个高度压缩的时空中演绎了其他民族地区共同的遭遇。”简单说就是标准化、现代化、城市化对农村的改造,如果是旅游开发,也没能很好地调和开发和保护之间的矛盾,反而可能加速了一种文化和社区的解体。
张原在龙溪乡更明显地看到这个过程。一个没有集市的乡,建了两个大广场和一个农贸市场,一条大道竖满了路灯。广场上的湛江灯塔和羌族碉楼遥遥相望,象征着援建地方和灾区的民族团结。只是广场和市场都空空荡荡,光顾的鸟比人还多。
阿尔村有130多户750多人,地震之前以种植蔬菜、上山采虫草和菌菇及打短工为主要的营生,村民长期外出打工的并不多。十多年前,当地政府和村民就把村庄的希望寄托在了发展旅游业上。地震之后的重建,自然被视为开发旅游最重要的契机。
县政府在打造“世界羌人谷,神秘龙溪沟”的宣传下,帮村里新建了两座碉楼和一个祭台,还创造性地将释比经书中的图案制作成壁画墙供游人拍照留念。
在村民心目中,这些景观式的建筑和他们的生活并无关系。那座被视为族人魂灵的老碉楼,经历了3次大地震,还据守在5座大山的脉气汇聚之处。而新碉楼的建造并非出自他们之手,建筑方式不符合传统工艺,“至关重要的选址也是由村委会和建筑商仓促完成,不符合族人的风水知识。”杨俊清说。
2008年大地震之后连续3年的次生灾害,磨损了这个村庄的生命力。2009年冬天,阿尔村连下了3天50年一遇的大雪,严重的雪灾让辣椒、卷心菜都烂在了地里,损失惨重。2010年夏天村里大旱减产,村民在新祭台上做法事祈雨,结果随后就是连续几天的大暴雨,形成的泥石流又让农田损失巨大。2011年跟着又是山洪暴发,冲毁了一些新房子和新祭台,菜地继续遭灾后,一些农民抛荒土地进城打工。
频繁的灾害打断了羌族文化传习所的建设。这座选址在河谷中央的传习所,由县文化局打造,原本建成后将供村民做羊皮鼓舞、羌绣、草药等各种学习小组,可是从2010年开工以来,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框架。
阿尔村民的夜生活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火塘曾经是羌寨家庭里最重要的空间,亲朋好友在这里取暖、煮饭、喝酒聚会、晚上摆龙门阵。但地震之后,大多数的家庭没有在新式房屋里做火塘的房间,“晚上,越来越多的家庭习惯在客厅里看电视,村居生活里重要的火塘聚会却越来越少了。”俞正国说。
没人说得清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也许和电炉、电饭煲、冰箱甚至洗衣机更多地进入家庭有关,也许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关,也许和村里日益疏远的人际关系有关……”杨俊清猜测。
2010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场车祸,差点让这位热衷文化推广的释比丧了命。而如今大部分的家庭放弃了种蔬菜的生计,秋收时没有村民间的互助,继续种植的家庭也不得不减产。
集体过羌历年的习俗也不那么容易维系了。家里吃的比庙里还要好了,过年不需要去庙里吃羊吃鸡,年轻人也对传统仪式不那么感冒了。
村里旅游开发的招商引资正在进行,尽管丧失信心的年轻人陆续离开了村庄,杨俊清还是对阿尔村的未来抱有希望。用旅游来支撑,拓宽村庄道路,从而实现山上采摘的草药、菌菇和蔬菜、羌绣等就地销售,羌寨民俗、本地美食和原始森林探秘可以留下游客。这是他可以想到的村庄的唯一前景。
“如果有了合适的开发商,村民们还会回来。”他说。
而在张原主持的生计恢复和文化保护一期项目结束之后,刘源对二期、三期能否展开却不抱什么希望。“传习所没建成,村民快跑光了,任何传习小组都没法建立。孩子没了,小学和家庭教育没法展开。”
张原从中汲取教训,政府、NGO都不是救世主,3年恢复重建之后,生计恢复和文化保护的社会重建才刚刚开始。“破碎的灾区需要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的修补,而这个过程,没有当地人的参与,对当地的真正的尊重和理解,是很难完成的。”